“叶浓花开月当头,春风不解人更愁。托人唤问君此意,君言得胜策马归……”
没有人唱出这首曲子,沈将离是听门外那笛声听出来的。
笛声悠扬婉转,缠绵多情,可那吹奏者似是有意改变这意境般,竟吹出了一些大漠黄昏,凄凄边城的雄浑之感。与这时沈将离所处环境截然不同。
《问君归》。
这是缘凉北地最负盛名的一首曲子,自古流传下来,竟已到了人人会唱,好唱,忍不住唱的地步。上至八十老妪,下至学语幼童都能随口就唱,张口就来。
沈将离就在这雄浑的笛声中,仰望着木房梁,茅草檐,又发觉自己躺在硬木板拼成的床铺上,那床铺硌的人浑身疼,睡惯了柔软被褥的他虽然很不舒服,但也只是皱了皱眉。
诶?!等会儿?!自己竟然还活着?
他身上,头部都疼的厉害,像是要炸开般昏昏沉沉,然后他一咬牙,坐起来靠在床头,一低头,他便想破口大骂:
何人如此大胆!竟将他身着的衣袍尽数脱去!
他下意识去摸剑,可腰间哪有此物?他又去寻衣,但身边哪有他的墨色轻铠?他——
“你醒了?”
门口突兀的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,轻佻,但却不惹人反感。
沈将离这才发现,笛声已然停止了。
他向门口看去。
只见一个穿着得体的男人抱臂立于柴扉旁,由于那扇门实在低矮,所以他显得很高大,肩宽腿长,劲窄的腰上束着一条皂中带翠色的龙纹腰封,显得极有力,再看那张脸,更如刀削斧劈般凌厉俊俏,一双桃花眼,含情又多情,不知是不是错觉,沈江离竟看出他眼中有着几分野心与不羁。
但总而言之,那是一个很好看的男子,只是他身上的风流韵味太他妈强烈了!这种人一看就是百花丛中过,片粉不留身的**!
沈将离收回了目光,并未睬他。
不知道是自己身上的血腥味还是谁身上的,沈将离对这个男人有着强烈的警惕心。
对方也自然注意到了他警惕的目光,随手倒了杯水,向他走去。
沈将离:“……”他想威风凛凛地说一句:“别过来!”然而却是发出一阵呜咽,竟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,更别说对来人大喝一声并制止。
何其无力!
“我又不是坏人,你不会说话,先喝些水吧。”那男人盯着他有些防备过头的神情,对他道。
两人离得近了,沈将离又发现这个男人英俊的有些过头,浅色的薄唇,浅淡的瞳色,浅淡的……总之,一切都是浅淡的,虽然看起来有些刻薄,但这人却很热情,嘴角始终向上扬着,脸上挂着些世家公子才有的不着边际与骄纵自傲。
不着调。
沈江离抬头看着他,心里给出了这三个字,又接过那杯水,并没有喝。
对方同样盯着沈将离。
发现沈将离比睡着时更刻薄——不是言语刻薄,而是长相。沈江离,当朝狗皇帝万寿帝的三皇子,虽为实实在在的一个男子,但宫里谁人不知他长得比女子还有姿色,一双微挑含情木,一管笔挺小翘鼻,两弯似羽似剑眉,一抹凌厉矜薄唇,妥妥一个大美人,既不似女子那般阴柔,也没有男子那般粗俗,举手投足间无不显其端庄与自矜。
只是,这沈将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一心只在皇家教场练剑,与下属们打架摔跤,对招厮杀,不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,是不会停下,所以它给人的是柔中带,刚不尽人情,刻薄冷冽之感。
现在他身上疼是疼了些,不过还没死,他牙咬碎了,都会一声不吭的忍着。
见他不说话,莫负卿反坐在椅子上,对他说:“还记得都发生了什么吗?”
沈将离试了试,无奈还是发不出声音,于是仍然不语,只是看着他。
于是莫负卿便自顾自叹息起来:“唉!就算记得你也讲不出来,算了,我说给你听吧:昨天下午我从北地路过,恰好看到你被一群人追杀,你当时已经累倒了,幸亏你命大,遇到了我,把你救过来,放到了这里,算一算,你大概躺了有十八个时辰了。”
他是不会告诉沈江离自己,哪是什么路过,而是奉他爹之命,特意来找这个人的。
经他爹莫长令描述,自己须救之人是个身份高贵,面带刻薄,但美得非比寻常之人,初听,莫负卿以为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子,他爹之所以让自己去救,八成这女侠有利用价值,毕竟寻常人家的女子怎会有此等性命之忧且被人追杀?有这不是女中豪杰又是什么?
但莫负卿在林子里蹲了半天,看到的鲜血淋漓,破破烂烂,被人围堵在圈子里的沈江离。
好,是个美人,可并非女子,除了长相与境地,其他都与莫长令的描述相反,莫负卿也没多想,三两下便处理了沈将离的追兵,并把精疲力尽奄奄一息的沈将离带到这附近的一座竹堂里。因为他伤的太重,莫负卿拖,拉,抱,背,扛,各种姿势都试了一遍,不是压到了伤口,就是弄不好会骨折,总之根本撑不到返回莫府,所以,聪明的莫公子,人称小莫将军通知了下属用木板给人抬回了竹堂,先调养一段时日再带人回府。
沈将离听了,眼中闪过不屑与愤恨,洁白中衣上那纤细手指握成的拳越发攥紧,用力到指尖发白,如霜似雪。
莫负卿自然注意到了他以这一细微的举动,笑了笑道:“别生气,你当时可厉害了,面对十多个刺客,不说能全身而退,竟也能从容不迫,我倒有些佩服你了。”
沈将离心道:“你看到的那十多个人,只是剩下的,之前本来有百余人,老子一番抵抗,才耗到他们只剩寥寥数人!”
见自己说十句也得不到沈将离的一句回应,莫负卿也不觉没趣,他看了看日头,对榻上那哑巴美人道:“你先好生歇着,莫某给你做些东西吃。”
说着便走出去关上了木门。
沈将离看着他离去的背影,皱了皱眉——因为他好像看到这男人的衣摆被粗糙的木椅子腿勾出了丝,那条丝正如同蜘蛛网般,随着他的离开,越拉越长……
沈将离一阵无言,转头看向窗外一片竹清木茂,泉水流淌,杜鹃惬意,风吹草动。
对于那些追兵,他怎会不知是皇贵妃的人?
沈将离今年十七岁,父王的皇贵妃,也就是他大哥的生母针对了自己十七年,每次针对的理由就只有那一个:沈将离出自皇后,贵为嫡子,深得皇帝喜爱与器重。
于是她便百般刁难,视沈将离为眼中钉,肉中刺,可谓最毒妇人心。
再来说说沈将离的大哥,沈纪臣。
沈纪臣大沈将离十一岁,与武将弟弟不同的是,沈纪臣是个文官,官职正一品,为人方正儒雅,谦和有礼,文质彬彬,是铜洛城,甚至是全万疆国不可多得的奇男子,可坏就坏在,沈纪臣毫无争嫡夺权之心,一心只想做父皇的辅臣。
皇贵妃恨铁不成钢:儿子如此优柔寡断,没有上进心,她自己怎么才能母凭子贵?如此坐以待毙,沈将离迟早有一天会登上皇位,独揽大权,如此,便白白浪费了自己儿子是长子这一身份优势。
于是,皇贵妃从沈将离出生起便处处使绊子。
幼时沈将离养在皇后身边,她搞不出什么大动静,最多也就是趁皇后不在,假借探望之名想方设法把沈将离弄哭,谁料沈将离从小自带一股狠劲,愣是没在她面前掉过一滴眼泪。
等他长到十二岁,皇贵妃看着越发俊俏优秀的沈将离,竟起了杀心。
十二岁那年,她命人将一宫女的尸体投入井中,借着沈将离不可能见死不救的心性,打算在他上前查看时下黑手。
可沈将离走到离井口不足五米时却停了下来,因为他忽然想到,人在遇到危险时必定会大声呼救,可那落水之人却一声不吭,就算是哑巴也是发出点动静,如此漏洞,沈将离一想便知,这才没让皇贵妃得手。
十四岁,十六岁,拜那毒妇所赐,沈将离都毫不意外地迎来了他的每一道天劫,不知道是刚出生时算命的说他能逢凶化吉还是怎么着,反正沈将离每次都能历劫成功。
两个字,命大!
那几年,可谓是小伤随机,大难准时。
就当他以为自己的下一劫在十八岁时,皇贵妃杀了他个措手不及,竟在17岁提前动手,也就是这次在自己外出时派二百余精兵追杀。
于是,自己便躺在了这间竹堂里。
吱呀——
柴门被轻轻推开,莫负卿端着碗小米粥进来,将它搁在桌边。
“阁下何人?”
闻言,莫负卿的手抖了一下,惊讶道:“你会说话?”
沈将离冷冷的看着他:“我何曾说过自己不会言语?”尽管他可以说话了,但嗓音还是沙哑的厉害,嗓子也疼的难耐,所以他用尽了他所以为的最大程度的凶狠语气,但在旁人看来,那声音里没有杀气,反而带着些令人怜惜的可怜劲儿。
莫负卿笑了笑,坐下道:“你若当真不会言语,还怎么告诉我?”
沈将离反应过来,苍白的脸上浮现几分愠色,竟是无言以对。
半晌,他又没头没脑地问:“你姓莫,是哪个莫?”
也不怪沈将离这么问。
一提到“莫”姓,便很容易让人想到缘凉北地的镇地家族——莫氏。
莫氏的宗主莫长令,是皇帝的将军,但却一直与皇帝政见不和,明里暗里不少较劲,沈将离虽为三皇子,但也知孰对孰错——父王错……
沈将离虽明事理,识大局,支持莫长令,但毕竟身份特殊,他不能公然反对父王,站到对方那边,所以若是这口口声声救了自己的人,是莫家的人,那自己还是少与他接触好,若被旁人看到,自己与莫家的人有过多的交集,传到父王那边总归是不好的,也少不了一些麻烦事,说不定还会影响到对方。
莫负卿故作高深道:“想知道?”
沈将离不方便说话,于是屈尊俯就地点了点头,同时也想好了,若他戏弄自己,就随时杀了他。
于是莫负卿便道:“那你听好了,鄙人之性,莫,乃末将之末。”
……
如此谎话,张口就来,不愧是从小就混迹大家族的人。
沈将离抬起微带着薄红的眼,上下打量他一番,似是不信,因为他知道这里是缘凉北地,而此人又恰好姓“莫”或者“末”,再或者“墨”,沈将离拿不准,但怀疑一下又不犯法。
“当真?”沈将离紧盯着他。
“当真。”
莫负卿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的真姓,父亲命自己救人时并未说明其身份,他自己也不便多问,因为他知道问了可能会引来一些麻烦。
若沈将离是对家之人,自己知其身份却不救,会遭到对家的谴责,可若救又会遭到己方的怀疑,所以,救肯定是要救的,但自己一口咬定不知其身份,相救纯顺手,那便堵住了别人的口,管别人怎么猜测,也总不能讨伐他一个行侠仗义,顺便救人的义士。
沈将离似是放松了些,欲问些详细之事,便又听莫负卿说:
“公子姓沈,是否?”
沈将离闻言又惊道:“你如何得知——嘶——”这一激动便扯到了腹部的伤口,那钻心刺骨的痛逼得他倒抽一口气,疼出一头冷汗。
莫负卿起身又扶他躺下,此时竟收起了那幅轻薄的笑面,换上了担忧:
“真不知道强撑着坐起来要干什么……”
沈将离从小一个人舔舐伤口习惯了,他不想让别人照顾,他觉得那样很弱小,很没骨气,所以就连皇后也不曾被允许包扎伤口啊,淋雨后喂药啊……
沈美人如今被一个刚认识了不到半柱香的陌生人批评不会打理自己,自尊心受到了打击,又因自己这不争气的身子,只能任人摆布,还因这人话里带着看不起的意味,于是,他虽由莫负卿扶着躺下,但极倔强,扭头看着窗外,嘴硬道:
“死了也不关你事……”
不知这句话触到了莫负卿的哪片逆鳞,闻言他竟高声道:“你对救你之人就这般?那我不管你了,沈公子好生歇着吧!”
沈将离:……
他这回看到这末公子是真的有些生气了。
果不其然,莫负卿扶他躺下后就头也不回的走了,关门时将那用木头扎成的门摔的山响,似要把它拆了搬——自己家的东西还这样摔呀,那沈将离不是他家的,怪不得他没好脸色。
竹堂一下子静了下来,除了沈将离均匀的呼吸外,还有林中阵阵的风声,阳光从木窗外打进来,洒在沈将离姣好但苍白的脸上,照的他深灰色的眸子越发透彻。
他想抬手挡一挡阳光,但之前肩膀被人一箭射穿,他疼得发麻,他抬不起手,哪怕一点点。
当时,那支翎箭从他的肩头整只穿过,插在树上时还滴着血,沈将离当时除了一柄剑,再不剩任何武器,下属们死的死,伤的伤,散的散,总之偌大的缘凉北地深林间唯十七岁的少年独战几十精兵。
于是他来不及想,拔出那只血箭就扔向围过来的敌军。
不知他筋疲力竭时哪来那么大力量,被沈将离扔出去的箭硬生生刺穿了五人,那五人同他一样,肩胛骨被刺中,穿过,穿透,一箭五雕!
想到这儿,沈将离闭上了干涩的眼,阳光透过眼皮,他看到了一片猩红,那片猩红里,有他这十七年里看到的无数次腥风血雨,有别人的冷眼旁观,有庶人对他身为皇子的嫉妒与针对,有宫人对他生来冷漠的不满与鄙夷,有一心想置他于死地的皇贵妃,有一心想护他周全,但死于非命的母后,有瞧不起自己的皇兄,有和亲远嫁,分多聚少的皇姐,有他不能随便站的立场,有——
他想不下去了,小腿骨被踩断是疼的,肩膀被刺穿是冰冷的,他似乎能感受到林间的风,从那汩汩流血的窟窿里穿过,腥味钻入黑暗中每一头凶兽的鼻中,那些牲畜睁开了眼,向他扑来,杀死他,蚕食他……
“母后……阿娘,我好疼……”沈江离这么呜咽着,仿佛仙逝了三年的皇后能听见似的。
然而,整个世界,这一声哭诉只有他一人听得真切。
沈疑,字将离,万疆国三皇子,从弱冠起便随将军们上阵杀敌,缘凉北地、晋州南城,代川西府,岐阴东郡四大地界人人都知万寿地帝的三皇子年少有为,但知其相貌者寥寥无几,传言说他极其俊美,不刚不柔,雌雄莫辨,玉树临风,他其身手更是无人能及,长剑使地偏若惊鸿,陌刀用的刚柔并济,近战打的无一对手,远箭射的十发九中,尤其是他十六岁时在岐阴东郡参加的“东郡战役”,其一人杀了海寇百余人,后己方包围鏖战,那一战胜的格外漂亮。
战事已平,班师回朝,万人空巷,举国欢庆,千人受封,万人得赏,皇子沈疑,一战成名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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